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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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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晚會最終以物理學院獲一等獎完美收場。

晚會之後,校園中的一切都重新恢覆了平靜。

可是從那場晚會之後,時學謙的身上卻出現了一些不尋常的事情。從那晚起,她就開始時不時的做夢,夢到一些令她感到熟悉又奇怪的東西。

有時候,她會夢到一些古代的茶樓酒肆,夢到自己在和什麽人吃飯;有時候,她會夢到一所仙氣裊裊的道觀,而自己正穿著道袍在一棵松樹下練劍;有時候,會夢到一段溫柔的歲月,她沈浸其中,不願醒來;有時候,也會夢到一些刀光劍影的駭人景象,把她從夢中嚇醒……

可是每當她從夢中醒來,那些或喜或悲的夢境卻一去不覆返似的,再也回想不起來,唯一能讓她有點印象的是,無論她夢中場景如何變幻,總會和一個女子相關,那個在夢裏讓她心悸的女子,幾乎貫穿了她所有的夢境。

那個人是誰?

她不知道。

長什麽樣?

她也不知道。

夢裏的場景朦朦朧朧,讓她無法看清那人的面貌,甚至,每當她越是想看清她,反而越看不清楚。

她只知道,那女子一身白衣若雪,言笑之間,應是人世間最美的絕色。

有一次,她大叫著某個名字從夢中驚醒,室友都嚇壞了,以為她被夢給魘住了。

阮瀟湘給她遞了杯水,呂甄嬛問:“你咋了?夢裏叫喚誰?”說著用手背試試她額頭,“也不燙啊……”

時學謙聽見這話,急忙問:“我剛在夢裏叫誰?”

阮瀟湘奇道:“你自己不記得了?”

時學謙想了想,腦中空空如也,她搖搖頭道:“我想不起來了,我每次醒過來都想不起來自己做過什麽夢。”她又問一遍:“剛才,我叫的是什麽名字,你們聽見什麽了?”

甄嬛道:“啊……當時你咕咕噥噥的,我也聽不咋清楚,好像是叫個……紅兒?……之類的名兒?”

阮瀟湘道:“我怎麽聽著有點像‘馮兒’的音?”

最後兩人都相繼搖搖頭,表示並未聽清。

“紅兒,馮兒……”時學謙默默思索著,直覺並不是這些名字。

“哎呀!”呂甄嬛拍拍她肩,語重心長道:“夢而已嘛!你追究那麽深幹什麽?我看你是最近做實驗做魔怔了,壓力太大。”

“就是就是。”阮瀟湘也附和道。

時學謙喝下手中那杯水,平靜了一下心神。

只是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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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聲中一歲除。

大年三十的夜晚是闔家團圓的日子,文教授自然也早早從國外的一個學術會議上飛回來陪妻子和兒子過大年。

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來,文震鐸看著滑溜飽滿的餃子,忽然想起一事,對還在打游戲的兒子文明道:“文明,你盛些餃子送到學校去。”

文媽媽道:“送到學校幹什麽去?”

文震鐸道:“小時還在學校呢。昨天她打電話問我實驗室的鑰匙放哪了,估計是要做實驗。”

文媽媽一聽這話不樂意了,說:“你說誰?小時?就你那寶貝學生?這麽大冷天的你讓兒子去給她送餃子?你是寧可凍壞親兒子也舍不得餓著那跟你八竿子打不著的學生啊?!”

文震鐸道:“什麽亂七八糟的!學校那麽近,走兩步就到了,哪能誇張到凍死?再說人家小時一個孤兒,大年三十還孤零零一個人呆在學校裏面,舉目無親的,咱給她送幾個餃子怎麽了?”

文媽媽心腸最軟,聽到這裏,頓時同情心泛濫起來,改嘴道:“哎呦,原來是孤兒啊?怪可憐的,年三十竟然只能住學校裏。”又問丈夫:“她家的情況你怎麽知道的?”

文震鐸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具體的。上個暑假她天天呆在實驗室裏,我問她怎麽放假不回家,她說她家裏沒人了,沒處回,這我才了解了一點。不過我也沒再往深裏問。”

文媽媽道:“對,對,這事兒不能問,問了傷心。”她揀了些餃子放到保溫桶裏,又說:“不過照咱家兒子那懶到掉皮的性子,肯定不願意這麽折騰著給人家大半夜送去,要不你打電話叫小時到咱家……”

“媽!餃子多裝幾個啊。”文媽媽話沒說完,就見文明已經棉服棉褲穿戴整齊麻溜兒的站在門口了,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文媽媽驚得差點打了手裏的保溫桶,自家兒子什麽時候轉性兒了?

文明不理母親驚異的目光,拎起保溫桶,一個箭步沖出了家門。

“他今天這是怎麽了?吃錯藥了?”文媽媽還楞楞的看著早就被關上的房門。

文震鐸慢慢悠悠夾起一個餃子擱進嘴裏,不慌不忙的道:“他沒吃錯藥,他這是想吃天鵝肉。”

文媽媽聽懂了,但又不樂意了,想吃天鵝肉,那不就是癩蛤|蟆嗎?自己那麽俊的兒子,怎麽能是癩蛤|蟆呢?

她坐到文教授對面,說:“你覺得你兒子配不上人家?咱家文明還從來沒有追不到的女生呢。你那寶貝學生是天仙啊還是怎麽著?”

文震鐸搖搖筷子,說:“他倆沒戲。”

文媽媽問:“為什麽啊?”

文震鐸又夾起一個餃子,咬掉一半,邊嚼邊說:“他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小時是個做學問的好苗子,現在還顯不太出來,以後,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以,一飛沖天。那是有鯤鵬之能的人。”

“嘿呦餵,你就吹吧。”文媽媽撇撇嘴。

“我沒吹。”文震鐸點著筷子頭給她講道:“一個導師一生中能遇見幾個得意門生?這個事,你不懂。”

一個導師一生中能遇見幾個得意門生?一個學生一生中又能遇見幾個肯悉心教導她的貴人?

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遇到時學謙,文震鐸是欣喜的;遇見文震鐸,時學謙更是幸運的。

文媽媽道:“那咱家兒子是什麽?”

“咱家兒子……” 文震鐸咽下餃子,說:“……就是一只花孔雀,聰明是聰明,沒長性。依我看啊,他的確是搞不了物理了。小時也不會看上這種吊兒郎當不穩重的男生。”

文媽媽說:“你都看的這麽清楚,怎麽沒勸勸文明,讓他趕緊死了這條心別想了?”

“勸?”文震鐸放下筷子,“感情的事情勸得住嗎?要是能勸住,當年你能要死要活的非要嫁給我嗎?”

“誰要死要活了?!老不正經!”文媽媽瞪他。

看來文明嬉皮笑臉不正經的性格是有一定遺傳因素的。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文震鐸道。

文媽媽問:“什麽?”

“你先幫我把醋拿來!”

文媽媽又瞪他一眼,但還是起身去拿了醋,擰開醋瓶給他碗裏倒了一點。

文震鐸夾個餃子往醋裏蘸,邊蘸邊說,“你沒覺得,最近一年來,文明老實多了嗎?”

文媽媽想了想,說道:“好像還真是……也不亂換女朋友了,逃課也少了,沒事兒幹的時候還自學點編程什麽的,聽說他前幾天還報名了一個JAVA初級工程師的考試?”

文震鐸點點頭,邊點邊說:“這就叫近朱者赤,正面的愛情能促使人自覺進步,即使這份感情不會有結局。”說完把沾滿香醋的餃子撂進嘴裏,不再多說。

文震鐸說的話往往就是結論,而且通常是正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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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顛兒顛兒的跑到已經幾乎空無一人的京華大學校園裏。

為什麽是幾乎呢?

因為至少還有一個時學謙。

校園很大,但想找到時學謙並不困難。這個時間段既不是飯點也不是睡覺的點,圖書館閉館,教學樓鎖門,那麽時學謙只可能在一個地方——實驗室。

大年三十還在實驗室做實驗,除了神經病以外,就只有時學謙了。

當文明走進實驗室大門的時候,時學謙正把一管試樣放進離心加速器裏,看到文明,很意外,“文班長,你怎麽來了?”

文明把保溫桶放在實驗臺上,“我爸叫我來給你送幾個餃子。”

由於兩人幾月前曾合作過的原因,時學謙對這個班長的了解也稍微多了點,知道他是文教授的兒子。

時學謙笑了笑,“謝謝文老師了。”

文明道:“你怎麽不謝我?我大老遠給你送來的。”

時學謙笑道:“也謝謝文班長。”

“這還差不多。”文明把蓋子擰開,餃子香飄出來,時學謙聞到氣味,忽然道:“文班長,實驗室規定不能吃東西,咱們去辦公室裏吧。”

文明知道時學謙是把實驗室當“聖地”,把實驗室規定當金科玉律的那種人,也就聽了她的話,兩人搬把椅子到隔壁的學生工作室裏去。

文明懶洋洋的往椅子上一靠,懶洋洋道:“都是你的,我吃過了。”

時學謙道:“那文班長先回去陪文老師吧,這麽晚了,春晚快開始了吧。”

文明道:“我從來不看春晚,你吃你的,我媽說了,等你吃完叫我把保溫桶帶回去。”

時學謙當然不懷疑他的話,立即道:“哦,那我快點兒吃。”

文明也立即道:“那可不行。吃太快就嘗不出味兒了,我媽辛辛苦苦包的呢,你就給一頓胡吃海塞?”

時學謙楞了楞,只得不快不慢的吃起來。

空氣一時安靜……

文明把手機扔在一邊,開始說話:“時學謙,你吃飯的時候不說話嗎?”

時學謙點點頭,放下筷子,回答他:“食不言,寢不語,我姥爺說的。”

文明給聽樂了,沒話找話道:“那你姥爺還說什麽了?”

“我姥爺說的話多了。你想知道哪一句?”

文明道:“你覺得最有意思的是哪一句?”

時學謙想了想,說:“讀書志在聖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家身。”

“你覺得這句話有意思?”

時學謙點頭道:“有意思。”

“有意思在哪?”

“教人減少痛苦。”

“為什麽這麽說?你很痛苦嗎?”

時學謙搖頭道:“如果只為考試讀書學習,那人會很痛苦,但如果是單純的讀書學習,就不會有多餘的心理負擔。所以,這句話,有意思。我不痛苦。”

文明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時學謙,看了半晌,他決定問一個“深刻”的問題來體現自己的深邃。

“時學謙,你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麽?”

一般問出這種問題的人都不太深邃。

這樣年紀的男生,總喜歡在女生面前把自己裝成一本厚厚的書,可惜裏面大部分都是空白頁。

善良的時學謙當然不會因此就輕視他,她還是很認真的回答說:“這個問題太大,我回答不了。我只知道我今天的意義是什麽。”

“你今天的意義是什麽?”

“吃好、喝好、睡好,把今天該學的知識學完,好好的活著。”

“就這?”

“就這。”

空氣再次安靜下來……

文明不明白自己平日裏和女生聊天的那“一身本事”都到哪去了,為什麽在他身上竟然能出現無話可聊的尷尬局面。

時學謙見他沒有問題了,就拿起筷子繼續吃起來。

文明問:“好吃嗎?”

時學謙又停下筷子,笑道:“好吃,師娘的手藝很好。”

文明道:“時學謙,我們算朋友吧?”

時學謙道:“……如果你覺得算,那就算吧。”

文明道:“那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文明道:“我前幾天和我女朋友分手了。”

“哦。”

“……”

文明看著她平平淡淡的表情,有些挫敗,於是他故意問道:“你吃醋了?”他想激起她的情緒。

“不,我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偶爾沾點醋。”時學謙依然是平淡的表情。

“……”

能在任何時候把天聊死,這也是一種本事,雖然……是不怎麽招人喜歡的本事。

文明看看表,說:“都這個點兒你還不回宿舍,打算住實驗室啊?”

時學謙道:“是啊,反正已經住了一個星期了。”

來到京華以後,前兩年每年春節的時候,都是她一個人獨自待在空蕩蕩的宿舍樓裏,一邊吃著從食堂打來的速凍餃子,一邊就會不由自主的回憶起家人們都還在世的那些日子。

那種孤寂感,使得春節成了她最難捱的日子。

現在好了,她可以在實驗室裏工作,用工作來填滿所有空閑,這樣就沒時間留給孤獨了。

或者也可以選擇睡覺,運氣好的話,在夢裏,她能見到一些令她喜悅溫暖的景象,以及,那個不知名的女子。

文明不說話了,時學謙再次拿起筷子吃餃子,眼見餃子要見底,文明忍不住又說話:“你會不會做飯?”

時學謙停下筷子,“會。”

文明道:“包餃子也會?”

“嗯,會。”

“炒菜呢?”

“也會。”

“紅燒肉會不會做?”

“會,但做得不太好。”

“素炒白菜呢?”

“會的。”

“素炒土豆絲呢?”

“會。”

“素炒油麥菜呢?”

“……”

“咳。”文明捂嘴咳了咳,以掩飾尷尬。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轉了一圈,“你剛才說你喜歡你姥爺說的那句能減輕痛苦的話,叫什麽來著……”

“讀書志在聖賢,非徒科第……”

“哦對對,是這一句。但是時學謙,你每天不停地學習,不停的做實驗,做這些事情,你不痛苦嗎?比起打游戲、各處浪、談戀愛、泡吧來說?”

時學謙想了想:“首先,我不喜歡打游戲,因為我打游戲的能力很差,每次都輸,它會給我帶來巨大的挫敗感,我不能從中體會到樂趣,所以漸漸就不再嘗試了。”

文明點點頭,表示理解,“嗯,這個我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在打游戲方面天賦異稟。”

時學謙笑了笑。

文明也笑了笑,說:“有了‘首先’,肯定有‘其次’,你繼續說。”能讓時學謙長篇大論起來,著實不容易。

時學謙繼續說:“好吧。其次,我並不覺得出去浪、泡吧等等頹靡的生活會讓人快樂,那只會得到暫時的快樂,像泡沫一樣,一會兒就都沒有了,餘下只剩無法忍受的無聊和空虛。選擇這種生活,更像是在飲鴆止渴。”

“飲鴆止渴。”文明把這個成語重覆了一遍。

“對。”時學謙道,“我覺得,那些看似很瀟灑,很率性而為的人其實並不真正瀟灑,他們大多數是痛苦的,而看似很單調很無聊的人,他們的內心也許平靜又愉悅。”

文明默默看著時學謙,忽然想到,也許這世界上真的就存在那麽一種人。

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生活上腳踏實地,精神上一絲不茍。

文明以前覺得這種人只是教科書裏編出來的,用來騙騙無知的小孩子,可是如今他發現,時學謙,就是這種人。活的。

文明想了想,問她:“那你覺得,造成大多數人煩惱痛苦的原因是什麽?”

他現在的問話有點認真了,而不只是純粹的在向她搭話。他直覺,時學謙能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想知道這個答案。

時學謙沈默半晌,隨後答道:“人生萬般煩惱事,不過一懶二拖三不讀書。”

所有的情緒歸根結底都是自己給自己的,煩惱或是痛苦這些負面感受,無非是因為自己的惰性,自己的逃避,與自己的無知所造成的。

文明安靜了好一會兒,突然道:“我打算研究生的時候轉系去做軟件開發。”

時學謙楞了楞,把剛拿起來的筷子再放下,雖然不知他為什麽一下子轉換了話題,但還是表示鼓勵:“那很不錯啊。”

文明笑道:“你覺得很不錯?真的?”

時學謙點頭道:“真的。”

文明笑的更歡,笑夠了,然後說:“我們是不是跑題了?你剛才說了打游戲和泡吧怎麽怎麽樣,為什麽不說談戀愛?在談戀愛的時候,有些煩惱痛苦,並不是通過你不懶、不拖、用功讀書就能解決的,感情是很覆雜的一件事。”

“所以我不談戀愛。”時學謙道。

“什麽?!怎麽可能……”文明想不到她會如此“簡單粗暴”的來解決這個問題。

“你知道,要如何才能不被感情這種事情傷害嗎?”時學謙道,表情很平靜,話語卻很滄桑,“不要付出也不要接受任何東西,不要期待任何東西,不要盼望,不要幻想,不要希冀,那麽也就不會失望,也不會受傷了。因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受傷越深。”

這是在還年幼的時候就歷經了無數苦難的時學謙總結出來的生存經驗。

並且,自母親時瀾去世後,她就徹底封閉起自己的心,恪守著這則信條。

文明定定的看著時學謙,他不知道這個跟自己差不了一歲的女孩子為什麽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得有過什麽樣刻骨深重的經歷,才能造就如此無情的情感觀啊!

不過,這樣也好。

文明默默想著,自己無法靠近的人,那就讓所有人都無法靠近吧。

他瞟了一眼保溫桶,說道:“餃子都快涼了,你趕緊吃吧。”

時學謙接著悶頭吃餃子。

一盒餃子吃完,時學謙拿到水龍頭那洗了洗,包好還給文明,笑道:“謝謝。”

文明揚揚下巴,“知道了,我會替你轉達給我爸媽的。”

“還有文班長。”時學謙補充道。

“哎?”

時學謙笑了笑,又說一遍:“文班長是個心腸挺好的人,今天謝謝你。”

文明是一路唱著山歌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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